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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(1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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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要得到最好的,什麽都不例外。”

“所以,馮燈,你想好了嗎?”他伸出戒指。

她伸出微冷的手指。

套上去。

戒指走到無名指的後端。

她忽然想起什麽:“那些助攻,不對,張木他們,我看他們手裏都拿著東西,是什麽?”

“不同年份裝訂好的便簽,從愛心心口那個人起,到最後一個人,是我寫的有關於你的便簽。從要對你好,到要對你的朋友好。你喜歡什麽,你朋友喜歡什麽。到最重要的一點。”

“今日所言,山川、燈海、友人見證。”

他擡頭,看著她,字字鏗鏘——“匪石不移。”

蒲葦紉如絲,磐石無轉移。你心心念念的人,若值得托付,終有回響。

☆、61

“謝謝林醫生。”清水鎮的小診所前尚存著昨天暴雨過後的小水窪,農婦手裏牽著個顯然剛掛完水的孩子,對戴圓形眼鏡的白袍男人道謝。

小鎮醫生林之文點了點頭,笑著說沒事,回家多休息。

那農婦和孩子走遠,林之文口袋裏的手機響起——是之前定的鬧鐘。他把手機拿出來,掀滅鬧鐘,回屋子拿了點東西加一把短傘。

診所的不銹鋼門被他用大紅鎖鎖住,正要轉身,忽聽得一聲:“林醫生。”

馮燈穿著平底帆布鞋,從坡道上小跑下來,立在人對面,汗津津地說:“林醫生。”

“你今天特地回來的?”林之文說話的時候,先看著馮燈。季源洲走至馮燈身旁時,往季源洲那兒落了一眼。

馮燈說:“嗯。”她低頭,註意到林之文手裏拿的東西——長籃子,籃子裏是一沓黃.色的紙錢,一小袋元寶,還有一串短蠟燭。馮燈視線上移,到林之文臉上,他很沈穩,因這事,他做過無數遍,“你都記得今天是我媽的大日子,我當然也記得了。二十幾年前的今天……”馮燈接過林之文手裏的東西,深吸了口氣,“我媽,是那時候從清水鎮逃走的。”

“所以,你後來知道她去世以後,不僅是在忌日,在這一天你都會去拜一拜她。就算,你去拜的,只是我小時候家門前那棵她親手種植的松樹。”

“我記得我那時候六七歲吧,千禧年快到的時候。那個畜生經常打我媽媽,夜裏媽媽帶著我偷偷逃走。那艘出海的船,是您弄的。”

“你都記得?”

馮燈:“嗯。記得。”

“不過,我一直想不通。”馮燈拎著籃子往自己小時候的家那邊走:“那時候,您喜歡我媽媽的話,怎麽不和她一起離開清水鎮呢?”

聽了這段話,林之文沈默了會兒。然後無聲地給了個笑意,是多年以後回想起往事時的憂愁與釋惘。

他看著前方小鎮的石板路,覺得這些年的守望也該到個頭,“或許是那天晚上很著急、或許是風浪太大,還或許是……”說到這裏,他頓了下,擡頭,依然看著前方。

聲音沈了下,又帶起釋然的嘆息,“還或許。”他口吻淡而沈重:“還或許,那個時候的小鎮醫生,只是以援手的名義去幫助她,而小鎮醫生知道,那個小鎮上最漂亮的女人,那個被迫嫁給□□她的無賴漢的女人,不屬於這個小鎮,也不屬於他。去到外面,她會有更好的未來。而小鎮醫生,能給的永遠太少太少。”

聞言,馮燈的心頭一跳,詫異地去看林之文。後者只是搖了搖頭,笑了。

林之文說:“你母親有個很好聽的名字。馮晚,馮晚。名如其人,是晚風一樣美麗的女人。她會畫畫你知道嗎?國畫。在那個年代,她是第一個大學生,靠給附近的畫家當模特掙錢念書,考的是央美,前途無量。”

“結婚前,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。”聽到林之文提及馮燈母親的名字時,馮燈那天在曇花島所說的最後的一句話,在季源洲的腦海裏盤桓不去。

來之前,馮燈講過。

六歲以前,她在清水鎮長大。她小時候,過得並不快樂。她母親長得好不好看,她當時並沒有非常大的概念,可其他的小朋友都會告訴她:我媽媽說你媽媽是婊.子

婊.子,就是江叔叔該打的對象。

江叔叔。江大海。清水鎮出了名的落魄畫家。

季源洲至今都覺得唏噓——當時的馮晚父母迂腐到,覺得女孩子失去了貞潔,就可怕至極。平日看著老實巴交的落魄畫家,喝醉了酒強.奸了馮晚,他們竟逼著馮晚生下孩子,嫁了過去。

然後,馮燈出生了。

馮晚的大學錄取證書,聽說早就在她被五花大綁送到江家之前,就被扔掉了——女孩子念什麽書,嫁人生孩子才是硬道理。

似乎在二十多年前的清水鎮,這是一條金科玉律,普世真理。人人都是衛道者。

季源洲收起腦海中的思慮,沈默地看著馮燈。

馮燈在回答林之文剛剛的問題:“知道的。我那時候六歲,早就已經記事了。我記得那個時候,江大海的畫總是賣不出去,我媽媽偷偷畫的畫卻總是被他摔碎。我還記得,每次江大海工作不順,抄起酒瓶就會砸過來。媽媽難過的時候,總是抱著我,她說,有一天她會找到機會離開這裏,然後畫畫養活我,做模特養活我。她說,很快,很快。”

“我那時候很小,以為媽媽說的就會實現。可是林叔叔,你知道不會的,對不對?清水鎮只有一個港口通向外面,出口的船只上的人全是小鎮居民。馮晚這個名字因為美麗,因為與眾不同,所以有各種難聽的謠言覆蓋。再說了,沒有一個清水鎮的女人,可以逃走。大家都覺得女人出嫁從夫。他們不會給機會讓她逃跑,因為逃走是世風日下,是道德敗壞。林叔叔,你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了,對吧。因為知道,所以拯救。”

林之文很輕地嗯了聲。

前方已經能看到低矮的房屋以及那棵已經長得很大的松樹了。“馮燈,說起來,我還是因為那棵松樹認識的你和你媽媽。”

“我記得。”馮燈不禁莞爾,“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很怕狗。那些小孩子總是故意來欺負我,還放狗咬我。我爬到樹上,摔下來,摔了個四腳朝天。身上受了很重的傷。”

“但我也拿石塊砸那些孩子了,他們嚇傻了,被我砸中很多個人。我沒有吃虧。”

“你啊。”林之文搖搖頭:“馮晚那時候嚇死了,還好江大海出去跟人談賣畫的事,她找到了我,我才能救好你。”

馮燈:“你是我跟我媽媽的大恩人。救過我的命,救過我媽的人生。到了。”講到這一句,馮燈停下腳步。

老房子早已經坍塌了,本就是年久失修的玩意,經過歲月的折磨,如今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。

只是大門前那幾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依然郁郁蔥蔥,護擁著馮晚最無望的年代裏植下的那棵松樹,頑強挺立。

“林醫生,松樹代表不畏嚴寒,生機勃勃。這裏的人換了幾遭。可是你看。頑強在這裏,歲歲年年都來的人,開始是誰,最後還是誰。”

屈膝半跪在地上,馮燈一面講話,一面把籃子裏擺盤的碗拿出來,按照規矩放好。等東西擺放完畢了,林之文從籃子裏拿出來燒的紙錢和元寶都已經泛著黑絲的煙絲。

季源洲席地在那兒磕頭,極為虔誠。結束後,季源洲起身站起,馮燈過來磕頭。

只林之文立在那裏,他雙目緊緊盯著那松樹,宛若那是個老朋友,而他這會兒還是像從前一樣過來聊聊天。

“林叔叔。”馮燈喊他。

林之文走來,一膝一膝地跪地,然後雙手合十,分開,壓在地面上。

一下,

兩下,

三下。

不是不後悔當年沒和你一起離開的。只是,聽說你在曇花島因為救人而喪命,聽說你在島上無憂無慮地創作出了很多的畫作。

聽說你起碼過了一段時間自己的生活。

我就覺得,我這一生,沒什麽好後悔的了。

就是喜歡你,偷偷喜歡了一輩子。

“好了。”林之文終於站起身來,“馮晚這輩子最向往的就是自由的生活,馮燈,你帶了你喜歡的人過來,過上了她向往的日子,她一定覺得,當年如何苦心孤詣計劃逃走,都是值得的。”

“我在清水鎮呆了大半輩子,庸庸碌碌,只有最微末的醫術,看著這裏的人腐朽看著他們被外界的文化沖擊,他們交惡、他們耍心眼、他們炫耀、他們難過。江大海後來不知所蹤,他們的那一代都漸漸走了。血液被換了一通,如今的清水鎮漸漸變作一個空鎮。我想我,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親人,但這裏還有馮晚,還有這棵松樹,她活著的時候沒喜歡過我,我也不要她喜歡這樣一個沒有前途的我。盼著她過她喜歡的日子,盼了一輩子。後半輩子,我想我還要在這裏陪他。”

從前的時間慢,一生只夠愛一個人。

從前的人腐朽,一生能困住無數的人。

有人畫地為牢。

有人,愛一人,守一樹,簡簡單單,變成一句話——後半輩子,我還要在這裏陪她。

季源洲攬住馮燈的肩膀,然後看著林之文:“馮燈說想請您當我們的證婚人,我和她都算是沒有父親的人。林醫生,你並不是醫術微末,你曾經醫好了人心。沒有你,今天的馮燈不是這樣的心境,不是這樣的人生。我想,若沒有喪命,馮晚阿姨會和你保持聯系。不是愛情的話,你也是她這輩子最特別的人。她很努力出逃,沒有辜負你一番心意。”

我曾經醫好了人心。

視線落在馮燈上,忽得一下,林之文好似想象到了馮晚開心的樣子。

這一生其實並不虧,愛上了最好的人,成全了最好的事。

他想他以後會學著將馮晚歸置到心中的特殊角落,當個老朋友,也許有一天,也會遇到這世上另一棵松樹也說不定呢。

這很難。卻也是馮晚想要的吧。

要他快樂,要馮燈也快樂。

☆、62

62

馮燈轉眸去看林之文的時候,林之文的視線正緩緩從馮晚種植的那棵松樹上挪開。所以,就那麽一個正著,他們的視線對上了。

馮燈無聲哎了下,想招手叫林之文過來,林之文對著她的註視,輕點了下頭。像蜻蜓點水,又像是這一生所有的沈重到頭來都被消化成了雲淡風輕。

並沒有完全理解林之文身上的氣度——到底馮燈還是太年輕——但她卻不由自主為這種氣度而呆了片刻,

林之文忽得扯了下嘴角,笑了。那一身素樸的亞麻短襯衫被院落裏的風一吹,如同他的笑意,淡淡的。

林之文接過馮燈手裏重新收拾好的祭祀籃子:“我們回去吧。”

馮燈:“嗯。”

林之文:“婚期定了嗎?”

和季源洲對視一眼,馮燈:“打算定在這個月的十三號。”

林之文嘆了句:“是黃道吉日吧。”

“不是的。”馮燈說:“因為那一天,是我和小季哥哥重逢的日子。”

“小季哥哥?”

“嗯,結婚想要改一下對彼此之間的稱謂,想了一遍,我和小季哥哥都覺得還是在曇花島那時候的稱呼最好。再加上,最近也許真的是老天保佑也說不定,小季哥哥想起了一些過去的畫面,雖然很少,但總歸是個變數。小季哥哥說,他們當醫生的也告訴過無數個晚期病人,按照道理來講最後期限是什麽時間段,可依然會有許多的人,活過那個時間段,甚至活得更長更長。”

“小季哥哥能想起過去的事,對我來講,就是同理的變數。因為事情沒有再糟糕的情況了,預想中最差的情況也不過如此,所以,變數就變成了好事。”

“你可真樂觀。”林之文在馮燈三年前出島,踏足清水鎮起,早已谙熟了馮燈的樂觀。大約是馮晚一生悲苦,所以早早教導這個孩子要看到事情的積極面,哪怕是晦暗的人生,也學得會找出曜日出現的一瞬間。林之文忍不住這樣想到。

馮燈卻見林之文總看著自己,不由在他面前揮了揮手,喊他魂:“林醫生?林醫生?”

“哦。”林之文擡起頭來,把剛才的話題撿回來,這麽問:“那你叫他小季哥哥,他叫你呢?你以前在曇花島叫什麽?”

“想想。”是季源洲的聲音從一旁穿插過來,一時間,馮燈和林之文全看向了季源洲。

季源洲依然在馮燈的身旁慢慢走著,“在曇花島那段日子,她叫想想,想想,是浪花的聲音,她之前和我說過,是母親取的,也是這世上最好聽的聲音的寓意。”

“可我不覺得。”他突然這麽說。

嗯?

馮燈和林之文全部都很不解,然而下一秒,季源洲解釋了下:“人在記不清往事的狀況下,宛如喝醉了酒的人,明明看到了什麽東西,聽到了什麽東西,最後感覺到的都是模糊。她是我醉酒時,唯一的真實。”

因為迷蒙,所以想想這個聲音,在季源洲這兒——真實大於好聽。

就好比他醉酒,在不知名地方撲棱。忽然他聽見有人叫他名字,那是唯一聽的真切的嗓音,當他一握住那人的手,便就從迷蒙裏有了上岸的機會。

他此生有眾多的話想要一一和馮燈講一遍,但千言萬語,都抵不過真實。

“真實……”林之文聽了,不由呢喃了兩下。

馮燈也還懵在季源洲剛剛的話裏,她不由在三人同時的沈默裏去看季源洲的臉——英氣十足,卻崩的好緊——想必他剛剛也是情有所至,因看到了馮晚手植的那棵樹,因聽說馮燈的身世,所以不由自主,講出了這些話。

所以這會兒,他臉崩得很緊,表情也很緊,目視前方,好像若無其事地走著路。

可是手握什麽拳頭呀。

原本是被很是煽情了一番的馮燈,忽得唇角上揚,無聲露出了個笑意。

他啊,還好是命大,被她這個小姑娘撿回家當老公了。

不然,喜歡一個人喜歡到笨得要死的狀態,不是情人眼裏,那是看不出可愛的點的。

想想也是啊……

當初他什麽都不記得,因為本能來追她的時候,和現在簡直別無二致。

公交站臺百米沖刺過來捂住她的耳朵——只為不讓她聽到帆船大海的詞匯

跑淘寶買幾十塊錢的手電筒——只為不讓她這個小摳門心疼錢

直男到爆炸地送巧克力花,又撤銷,自己回家慢慢吃——只為不讓她感到難堪。

他追人的手段,放到全世界都是要被人恥笑的呀。段數低到幼稚園。

可是小季哥哥。

沒有你糟糕的身世;沒有你花時間陪我在曇花島長大;沒有你死心眼地喜歡一個小姑娘就喜歡了這麽多年不變心。

若沒有這些,你這樣好看,上進,聰明的一個人,應當談過許多場戀愛,或許還是個中高手。

你的段數,也許足夠騙無數個想想。

你沒有。但你沒有,時光過去,我也長大,你沒有變成個中高手,也沒有因遺忘拋卻過去。

你還是段數低到幼稚園。

因為,謝謝你,一直在找我。

找到,沒有時間去愛別人。找到,竟然不忍心和往事一刀兩斷。

“餵,小季哥哥。”

馮燈拿手去勾勾他的小拇指,“林醫生已經很機智地走快了好幾步了,你剛剛的話……很突然,很深情,很幼稚。”

嗯?

季源洲低頭去看馮燈。

馮燈咧嘴一笑,好看的眉眼彎彎如月:“還有,你也是想想的真實。我很喜歡,非常喜歡真實這兩個字。”

“你不笑嗎?”

“誒,你怎麽一點表情都沒有?”

季源洲有點尷尬:“我有點緊張,臉崩住了。”

哈哈哈哈哈哈哈。

馮燈爆笑。

他們說他做手術從來利落,這麽多年,職場上從未緊張過。卻那麽幼稚,幼稚到緊張到表情都僵住了。“你的臉是不是整的呀,一緊張,居然僵住了。低頭,小季哥哥你低頭,我要來檢查檢查。”

他聞言,非常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前方,確保林之文已經走了很遠,才停下腳步真的低下頭來任她宰割。

女人比他矮上一個頭,望著他,過了好幾秒,擡手——很輕很輕很輕地替他輕輕揉搓,然後踮腳,親了一下他的唇。

“我檢查好了。”她腳跟落回到地面上,小拇指勾緊季源洲的:“蓋章確認完畢了。”

季源洲定在原地幾秒,繼而,唇角勾起。

“那就一輩子了。”

“嗯,那就一輩子。”

☆、63

63

清水鎮的早上,空氣清新。

馮燈、季源洲還有林之文提著大包小包登上了去京都的船只,上船的人除了他們還有許多青壯年,都是些在外務工,回來見幾眼家人的打工仔。

“聽說靳家那個老家夥,賭博欠債被人打得半條命都要沒了。竟然為了不被打死,去公安局投案自首了。”

“不自首能怎麽辦?聽說他兒子每個月寄回來點生活費,剛拿到手,人就去打牌了。也是活該。”

拿著早餐面包去甲板上解決的時候,這些話被傳入了馮燈的耳朵裏,她知道,再過幾天,靳長風大概也會回一趟清水鎮了。

說起來,這件事昨天她就在電話裏和靳長風聊過了——他們達成了一致意見:馮燈還是不要在清水鎮多逗留,這件事就留靳長風他一個人處理。

距離當初在清水鎮她拉著他從父親的打罵中跑走,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好幾年。這些年靳長風的成長馮燈都看在眼裏,她越來越知道,他們所有人都已經有了足夠的勇氣,去獨自經歷某些疼痛和成長,然後迸出新生。

未來總是看不清的,就算大致的方向能預料到,細節之處也永遠是無可琢磨。馮燈將視線從那些打工仔身上挪開來,和季源洲一道坐在甲板上設置的椅子上,她如此想到,也如此明白:那些陣痛的經歷過後,人都會涅槃重生,縱使面對細節模糊的將來,也有能力和勇氣自己走出人生的骨骼。

“小季哥哥。”馮燈將酸奶吸管外面的塑料薄膜撕開,就手放到米色冰絲長褲的小口袋裏——免得亂扔垃圾,就這麽邊做著生活中最簡單的行為,邊嘮家常一樣喁喁開口:“芒果味的酸奶挺好喝的,清水鎮別的都不好,海邊的空氣卻真的好好啊。”

她說著家常話,卻沒有說出內心晃過的某段冥思。

那段冥思也很簡單——小的時候看童話故事書,白雪公主會遇到白馬王子、灰姑娘會遇到仙女、落水的王子會遇到小美人魚。

我們總是在遇險的、灰白的、絕望的時光裏,被要求相信一定會有一束燈塔光芒一樣溫暖的人,向你伸出手,帶你爬上岸。

可,世上其實並不存在這樣一個人,就連指引船只的燈塔也只是普照眾生般地打卡亮起。

你會遇到一個人,像馮燈遇見季源洲,像季源洲遇到馮燈,好像那是指引你方向的一盞燈,卻其實,是你心裏的堅持帶你看到了那個光源。

小季哥哥,過去,我和你都以為我們彼此互為燈塔,在指引、在照應下,才能相遇相愛,如同這一刻,坐下來慢慢吃著早餐。

但我想,到這一刻,我明白了,而你也漸漸會更加看清。

看清什麽呢?

看清,我和你其實都不是彼此的燈塔,燈塔之所以有意義,能夠準時亮起,能夠照耀船只,是有守燈人托底。

而我們彼此,都只是夠有那麽一星的幸運。

在這人來人往,在這日升月落,在這歲歲更疊裏,守住了我們的本心。

世有美景之處,往往險峻難登,守一座燈塔要用一輩子,還要無人問津。所以好多人守不住,所以我們用現代的設備代替了燈塔,用現實的忙碌糊弄了遠方。以為便捷了、安穩了。

守,是屋下方寸地。

是大門敞開的,是離去便捷的,是有人不願離開,才能看得住。

這一段冥思,是從馮燈的腦海裏一下閃過的。沈重、溫暖,讓她不知道怎麽組織語言一一講給季源洲聽。

要說出口的時候,就變成了那句嘮家常的話。

要做動作的時候,就變成了這個。

“你把酸奶舉起來幹什麽?像要幹杯的樣子。”季源洲忽然看到馮燈舉起了酸奶,他一邊問,一邊笑著,眼裏全是馮燈的樣子——紮著烏黑馬尾,畫著素美妝容——臉上的笑初看溫暖,卻又有點最近愈加明顯的天真幼稚,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值得高興的事。

他倒也配合她,拿起自己手邊的那個開了封的蘆薈酸奶,用紙瓶身往她那兒輕撞了下:“是不是要這樣?”

帶有黃顏色圖案的酸奶紙瓶和綠色包裝的酸奶紙瓶相撞。

馮燈眼裏潤了下,視線膠著在相撞的瓶身,笑了下:“覺得這樣真好。”笑在說話之前,明明是一秒間的動作,但笑容延展地似乎比往常更慢了幾步。倒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時間慢,只是那笑裏的溫煦,是一點一點漫上人心。

她擡起頭,在季源洲的視線裏,主動說:“小季哥哥,你想知道我為什麽突然要跟你幹杯嗎?”她最終組織好了語言,卻決定還是不要把那麽一長串的話告訴他好了。因為早餐這件事,是太過簡單平常的瞬間,穿插點煽情片段,怎麽都不那麽接地氣。她,有一輩子好好告訴他。

所以問了這句話。

因為要有個起頭,因為她有另一句話想要告訴季源洲。

季源洲其實對馮燈的突如其來並沒有要追問的理由,他總歸比她年長,很多人生經驗,也比常人更多的理解力。

他坦白:“你願意說的話,我可以花所有的時間來聽。不過,想想,或許是因為我閱歷的關系,我想,你不用說,我都能知道你為什麽會跟我幹杯。你一定是想到了值得慶祝的事,卻無法用語言恰當地表述出來,是情之所至。

其實人都是這樣的。你是這樣,我也是這樣。有時候腦海裏想到了什麽事,一時無法用語言完全傳達給別人,或者不知道怎麽傳達。所以我知道,那些看起來沒有上下文邏輯的事,其實對突然做動作的人而言,已經是他們在腦海裏轉過的千言萬語。”

“況且,你剛剛笑了。冥想的時候,你笑了。大概是有什麽開心的事吧。你微微一笑,我就都懂了。”

他一下子戳中關鍵點。

馮燈聞言,默了下,噗嗤一聲笑了。“我突然覺得我真的很幼稚誒,我以前怎麽沒發現我那麽有小女人的心思。我想到的開心的事,在我腦子裏百轉千回,我不知道怎麽表述,甚至覺得吃早飯的時候巴拉巴拉整個氣場都不對。我原本想以後跟你慢慢講,可你一眼就看穿了。”

“小季哥哥。”馮燈吸一口氣,“對。是想到了很開心的事情。”

“相逢的人才幹杯,所以要跟你幹杯,敬我們都還在彼此的方圓幾裏。”

你永遠在我的方圓幾裏。馮燈看著季源洲的臉,這樣想到。同席同寢,還要咫尺之間。原來這兩句話,就能是我剛剛所有的百轉千回。

我見了你,就從希望見到季源洲的馮燈,變成了可以只做馮燈的馮燈。

我以前沒有發現我那麽有小女人心思、那麽幼稚。

大概是因為。

我的以前裏,有三年,都忙著找你。

我沒有過時間。

直到重遇你。

我開始得償所願。

“以後不用想組織語言,想到什麽就說,不用管什麽氛圍、地點。如果不想說、不會說、一時說不出來,也不要說自己是小女人心思。倒不是這個說法不好。”

“只是,想想永遠不要有這些煩惱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因為你是除了醫學藥理以外,我最不怕花時間去理解的人。況且你啊,尾巴翹一翹,我就知道你要幹嘛了。”

馮燈:“那我豈不是以後什麽都要被你看穿了。那我有點吃虧啊。”

季源洲笑:“不虧的。你看不懂我的,我都會告訴你。”

“想想。”他笑著提醒她,“婚禮誓詞一般都有的那句話是什麽你還記得嗎?”

“記得。”

“是什麽?”

“彼此坦白。”

馮燈:“哇哦,不行,我尾巴翹一翹你就知道我在想什麽。我這麽一想,我還是很吃虧。還好是婚禮前發現的,我要想個小對策,不然每天都是裸見.面啊。遮羞布我還是要的。”

林之文收拾完自己東西,到甲板上來的時候,走到馮燈身邊時,恰好聽見這一段。

林之文默默地停下了腳步,在那兩人打趣沒有註意到他的時候,轉身回程。往回走的時候,林之文心中這樣感慨。

不知道馮燈自己有沒有註意到。

她好像越來越幼稚了。

也越來越肆無忌憚說出自己心中的不滿來了。

如今覺得年齡閱歷上吃虧,大喊不服。

大概自己真的沒註意到吧——眼上眉梢,是生機勃勃,是滿滿靈動的笑意。

“那你要想什麽對策呢?”那邊季源洲在和馮燈打趣,林之文已經聽不到具體內容了。

馮燈不知為何覺得這是天大的事,放下酸奶,抱臂就在想。

想了一半覺得:嗨,對什麽策,小季哥哥自己追人都追得傻乎乎的,大概也只在人生基礎閱歷和微表情上有所建樹吧,戀愛這回事,誰看得清誰還說不定呢。

想完了,馮燈忽然領悟過來——和小季哥哥,她居然也開始有了計較,是啊,她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崇拜季源洲,哪怕被他看得明明白白也不覺得有什麽的小女孩了。

因為平等,開始計較,因為相愛,願在方圓幾裏。

“傻子。”輕罵自己一聲。

季源洲看著她。

馮燈:“不是……”罵你。

眼珠一轉。

“就是在罵你。小季哥哥,在結婚前就暴露自己對我了如指掌,你不怕我感到危機不嫁給你了嗎?這世道,是個人都不想被別人看穿吧。”她作勢起身,“我覺得我真要想想了。”

戀愛戰鬥力0分某季,原本臉上笑瞇瞇,聽完眨巴眨巴眼。

“想想!”

馮燈憋笑。

馮燈挪開椅子。

“想想。我不是,我沒有,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”

她背對著他,笑的面部肌肉都已經團在了一起。

輕啐。

吶。

在愛情裏,還是她這個起初憋著不和他相認的小姑娘有天賦。

至於這個人嘛。

在這個層面,還好只做她一個人的專屬傻瓜。

騙你的。

這句真話,等一會兒再說好了。

等一會兒再說。

騙你的,一開始,就是騙你的——記得你、認識你——

吶。

初遇騙你數日,如今騙你半刻。

一生夠不夠,抵給你了。

☆、64

終章

馮燈結婚的當天,婚車是從她那間公寓出發的。簡莉莉、夏小雲都是伴娘團的成員。婚紗是季源洲親自陪著挑選然後購置的,西式的曳地白紗,穿在覆古顏的馮燈身上頗有一種別樣的韻味。

夏小雲見馮燈化完了新娘妝容,坐在旁邊的小圓椅上看得移不開眼睛:“你這樣真好看。”她目不轉睛,看出了神。

這時,跟妝的化妝師也將手邊的化妝工具收拾得差不多了,聞言,一擡頭便看到了對面鏡子裏的畫面。她跟過不下數百個的新婚女孩的妝容,這一次,倒是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怔忪了下。

是真的好看。

他們都這麽說,馮燈聽了就也自己看了看鏡子裏面,裏面的女人樣貌熟悉卻也不熟悉,她眨了下眼睛,鏡子裏的女人也同樣眨了下眼睛。

馮燈為此笑了。

多麽不容易,她要嫁給她的小季哥哥了。

“你現在緊張嗎?”

“還是特別興奮?”

“要不要再噴一點定妝噴霧,萬一待會兒妝花了。”夏小雲被馮燈的眨眼帶回了心神,人剛一警醒過來,就這樣炮語連珠。

“夏小雲。”穿著香檳色抹胸短裙的簡莉莉此時從門外進來,叩叩叩,敲了兩下虛掩的門,推門進來的那一下,夏小雲擡頭去看她。

即使是穿著同樣的香檳色的禮服,在她夏小雲身上的這份不谙世事的淑女到了簡莉莉那兒就成了幹練,那種幹練像香水一樣,無形,但大家都能嗅得到。

“嗯?我們簡大總裁?”簡莉莉的單子新近又多了許多,還與國外的一家公司簽訂了很好的業務條約,整個公司的市值翻了一番。因馮燈而相識的兩個女孩子,最近也漸漸熟稔。夏小雲講話一向是這樣笑嘻嘻的,帶著點親昵。

簡莉莉一邊看腕表,一邊踩著高跟過來:“剛他們打電話過來,人已經在樓下,都要上來了。”這話,簡莉莉是對著馮燈說的。

然後她轉臉,看向圓凳上正起身的夏小雲,“我們趕緊到門口去,攔一下他們。”

夏小雲誇張地笑看馮燈,手指做了個走走走地手勢:“哇,那我去要開門紅包啦!”

馮燈多少有點緊張,稍顯局促地看著那兩個笑臉盈盈的姐妹。

簡莉莉沒見過馮燈這種眼神——期待又帶著點臉紅的意味。她終於也跟風地一笑:“你。”她放下腕表,垂手站那兒,臉朝著馮燈,開玩笑地要求她:“你,你就在這兒好好坐著,不許讓我們手下留情,我跟小雲要過去了。”

馮燈嘴巴抿了一下,視線挪在玄關處,想起和季源洲在回程那艘船上的交流,她忽地笑了,說:“不求情,你們去吧,我就在這等他。”

這句話講得不輕不重,卻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觸動了小房間幾個女孩子的心,他們皆下意識看看馮燈,然後夏小雲和簡莉莉才走向玄關。

馮燈這才把視線收回來,然後自己起身,把頭頂的白紗輕輕放了下來。

我就在這等你,小季哥哥。

結果簡莉莉他們先等來的不是季源洲等人。

她們二人走到玄關處,就聽到幾聲狗叫聲,於是從貓眼裏往外看——不得了,左右各六只白色的小貴賓犬,身上全穿著紅色的小馬甲,分列在走廊兩邊。

簡莉莉看一眼夏小雲:“這是小狗迎親啊。”

“有心了。”夏小雲手按在門上,這樣呢喃。

覺得簡莉莉也許沒懂,夏小雲就一邊看著小狗一邊呢喃:“任何一個小動物都是這樣,一旦與人類在一起就開始了離群索居,他們的世界自此以後除了主人就再也沒有親近的對象了。主人一旦離開走遠,漫長的二十四個小時它們就是孤身一人。對於救護站裏的小狗來說,我們是他們親近的主人,這六只狗,是馮燈過去救助,然後被人領養的六只狗。每一只狗離開救護站,馮燈都會記錄下來,還會懷念,我們常常說希望再也不見它們,實則我們只是希望再見的時候它們能安康順遂。很多都離散在城市的不同角落,找也找不到,再見到這六只狗,我能一眼認出來,馮燈一樣可以。”

忽然,一只颯爽的大犬從走廊盡頭跑了上來,夏小雲眼睛登時睜大:“那是尖牙!”

“尖牙也回來了!”

“不止尖牙。”簡莉莉的目光聚焦在尖牙身後緩緩走來的人影上:“還有孫小剛和他的爺爺奶奶。”

“對。”夏小雲也看見了那穿著簇新正裝的三人。

隨後,陳默慢慢走來的身影也逐漸清晰,她手邊是一個有些面熟的臉孔,簡莉莉想了會兒,認出來——江袁。

江袁面色稍顯蒼白,但臉上帶著微笑,步伐也有著力量。她扶著陳默,一步步往前走。

站在貓眼邊的兩個女孩子已經忘記了講話。

兩人不約而同看著那邊……

那邊梳妝房的門依然輕輕掩著,依稀看到內裏女孩子不斷調試著自己面紗的樣子。

這兩人看了會兒,又不約而同地再次看向貓眼

那兒已站了個男人。

他穿著熨帖的西裝,頭發放了下來,些微的碎發在額角,忽然就像一個拿著花束的少年,

手裏拿著花,在她家門口,等著心愛的她。

男人大概是在她們回頭的時候走上前的,又因為他是站在最前端的人,所以整個貓眼裏是他好看的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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